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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6章
    “战争所带来的,还有其他很多东西。”别姬小姐说。

    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,然后又睁开眼睛,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:

    “这个——我也明白。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,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。不过,请你相信——我是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“即使这样……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?”

    “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。”

    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。别姬小姐静静地望着胜久先生;胜久先生又说道:

    “——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,事情马上就会突飞猛进吧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形态?”

    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:

    “不,我这是胡言乱语。”

    别姬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:

    “——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,不过我常常很疑惑。”

    “哦,疑惑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,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,也有不是这样的人。虽然大家都戴着同样的星徽,但却互相……”

    别姬小姐的脑海里,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“照片事件”说起的话了吧,这样继续道:

    “……像两个拿着武器的自己的分身,在怒目相向。”

    胜久先生皱着眉头说:

    “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。”

    自己的分身,这让人联想起灭亡。

    “真是对不起——不过,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。可是,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?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?难道……”

    “——难道什么?”

    “在等待发生……什么事情吗?等对方采取行动的时候,才后发制人,把对方……”

    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,打断了别姬小姐的话,然后说道:

    “我喝醉了——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。请你记住,那种话,是绝不可以——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。”

    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,赞叹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。

    “我说多了——可是,万一那样的话,您所说的军队的‘形态’不就能整顿好了吗?到了那一步,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?”

    别姬小姐的声音饱含着悲痛。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:

    “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。如果那是历史的必然的话——我们只是按照历史的必然行动而已。我们的手,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。不过,你的眼光,果然非同一般。”

    别姬小姐低垂着头说道:

    “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?我现在唯有祈祷——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,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,你和我是隔河而立。这真是令人遗憾——不过,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,我倒想讨教讨教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……事啊?”

    “超级机器一旦启动,就非人力所能控制,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“想到这一点,我就无比恐惧。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——可是,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,我就惊恐万分。这种时候,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。我想问的是——你相信那句话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话?”

    “——善败者不亡。”

    这是别姬小姐引自《汉书》里的一句话。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,让人想象不到合适在帝都,想象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别姬小姐说道:

    “是的,我相信人的智慧。”

    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回家的路上,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。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,别姬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。

    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,不过由于职业关系,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,爽快地答道:

    “是,明白。”

    以夜色为背景,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。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,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。

    “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别姬小姐说。

    “别姬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?”

    “加油机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加油泵还是会用的。”

    我感叹道:

    “别姬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。”

    虽然别姬小姐听到了我的话,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。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别姬小姐开口说道:

    “小姐——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,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别姬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: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——带着惭愧体味着这种心情,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——请允许我这么说吧。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,是小姐您,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。”

    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,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“iwillbegood”。

    但是,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。

    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,不过到了二月份,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,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,学校也临时停了课。

    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,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,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。

    到了下旬,又连续下了几天雪。

    看到雪,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——若月英明先生。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份不相称的东西——一本诗集。山村暮鸟的《圣三棱玻璃》。一本非常漂亮的书。

    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《呓语》的诗:

    盗窃——金鱼

    抢劫——喇叭

    恐吓——胡琴

    赌博——猫

    就这样,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,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其中一行写着——

    骚乱——雪

    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。要找个中理由的话,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【安政七年(1860)三月三日早晨,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】的缘故吧。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。

    据说直到今天,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,就会抬头看着天空说:

    ——那一天,也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,“骚乱——雪”这种联系也不无道理。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,与悠闲宁静的赏雪——之类的闲情逸致相去甚远。

    大概是受了风寒,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,反而严重了起来。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,也感到异常沉重。

    “怎么啦?英公。好好休息吧。”哥哥对我说。

    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,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。这个样子还是躺着为好,于是我就整天都呆在了床上。

    房间里虽然冷,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着的被子,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着热度的空气,直冲咽喉。

    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,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,不过从那天开始,天气变成微阴了。出了一身汗,起身换衣服的时候,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。

    躺了整整一天,感觉好多了。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。酸酸甜甜的,非常好吃。第二天,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。为了解闷,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,在床上阅读。有一则报道映入了眼帘——《流言蜚语与可疑文件泛滥》,说是有传言称“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”等等这样的话。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,从上下文来看就是“杀”字。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。

    到了下午,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。

    当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,邮包送到了,是寄给我的。

    会是谁寄来的呢?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,不禁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——是若月先生。

    “我给您拆开吧。”阿芳说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来。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,打开层层包装,果然不出所料,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。

    薄田泣堇【校注:薄田泣堇(1877-1945):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、散文家】的《白羊宫》、三木露风【三木露风(1889-1964):日本象征主义诗人】的《废园》和北原白秋的《邪宗门》。

    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——

    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,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,所以我就寄给了你。事出突然,非常冒昧,敬请收下为盼。

    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。

    无奈地躺在床上,正想看点书的时候,书就送到了。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。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,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。

    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,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。若月先生曾说,虽然同为军官,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。

    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。我一边这样想,一边抚摸着每一本书的封面,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晚饭时,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,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。随着夜幕的降临,天又下起了雪。

    回到床上,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呼啸声。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《西游记》里的故事。有两个叫金角、银角的妖怪,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,把葫芦口对着敌人,呼叫他们的名字。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,就会被吸进葫芦,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。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。

    不知为什么,直到现在,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,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,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,在对着地面呼喊。

    答应的人。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