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9 章
楚家一共八辆马车, 二老的马车在最前边,其次是姜夫人的马车, 后面则是楚大爷和楚二爷两家人的。
为了避免官兵搜查, 楚家的马车和城内一家富商混在了一起,出城的路引也是借用的那户富商的,拉人的拉货的马车混在一起, 瞧着有二十多辆。
马车周围站太多人会令人起疑, 乔装打扮的护卫们都是分散站开的,
姜夫人下了马车后, 就往楚大爷的马车走去。
按照她从前的性子, 大嫂刘氏敢这样在她背后扎软刀子, 姜夫人早告到老夫人跟前去了。但现在寄人篱下, 她若闹到老夫人跟前, 给大嫂穿了小鞋, 以后到了西州,儿子还要看病吃药,她又没个银钱傍身, 还是得看大嫂脸色过活。
楚家二老都上了年纪, 便是回回都护着她, 但将来二老去了, 儿子以后不良于行, 女儿名节已毁,这辈子嫁人无望, 自己和一双儿女都只能依附楚家, 到时候楚家上下还不是大嫂说了算。她若是现在把大嫂得罪狠了, 只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。
姜夫人掩下心中的怒气,敲了敲车窗, 唤了声:“大哥。”
楚大爷夫妇坐在马车里,楚大爷打起车帘时,姜夫人一眼就看到他们马车里的手炉和铺着的厚实褥子。
马车里的物件自然都是刘氏配置的,姜夫人想起自己儿子盖的那床薄被,怒上心头就要跟大嫂吵起来,到底是忍住了,她缓了语气道:“言归的药没有了,马车又颠簸,他疼得冷汗直冒。大哥,那是你亲外甥,你派人去给他买些止疼的药吧?不然他怕是得活活疼死在路上?”
楚大爷不耐烦道:“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?这要命的关头我上哪儿给他买药去?”
楚大爷的发妻刘氏则眼神闪躲了一下。
姜夫人知道自己现在寄人篱下,可几十年的炮仗脾气哪是说改就改得下来的,被楚大爷这么一斥,她脾气上来便呛声道:
“是我愿意在这时候添麻烦吗?前天我就给大嫂说过要给言归买药了!是大嫂没让底下的人买。我知道你跟二哥都厌烦我,可咱们好歹也是同胞兄妹,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呐!我若是有法子我也不愿来惹你和二哥厌烦,可我总不能看着言归活活疼死……”
楚大爷听她这般说,不由得看了发妻一眼。
刘氏讪讪道:“我吩咐了底下的人的,想来是负责采买的小厮躲懒,忘记了这回事。”
这显然是刘氏的托词。
姜夫人看着刘氏这副嘴脸就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刮子,她怒道:“忘记了?这人命关天的事能忘记?”
楚大爷没在这时候落刘氏的面子,对姜夫人没好气道:“我这就命人去买,你赶紧回马车去,街上人多眼杂的,若是被人认出来了,你怕是想拉着一大家子人去死!还嫌祸害这个家不够吗?”
楚大爷很快唤来一个护卫,把自己的荷包递过去,交代了护卫几句,护卫赶紧跑开。
姜夫人这才往回走,可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红。
今天这事明明是大嫂不厚道,但大哥还是一味地训斥自己,什么骨肉至亲,姜夫人这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在楚家就是个外人。
车帘子一放下,楚大爷就冷了脸对刘氏道:“言归好歹是我亲外甥,你这舅母是怎么当的?”
刘氏把手炉重重放下,道:“我怎么当的?你是不知道他那一小瓶药有多金贵,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?女儿婚事没了,京城这么大的家业也带不走,两个女儿将来的嫁妆还不知怎么攒!家里这点银钱不紧着点花,到了西州咱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风去?他外敷内服的药我没给他断吧?就一瓶止疼的药丸子,说得我多对不住你那外甥似的,一个大男人,那点痛忍忍不就过去了!”
她话锋一转,又道:“你以为你这妹子是个心思单纯的?她故意在这时候来找你买药,可不就是为了做给你看?显得我刻薄了她们娘两,她从姜家回来是分文没带,我不信家中二老不会偷偷给她体己钱。”
刘氏嘴皮子利索,楚大爷说不过她。
但一想起心肝儿偏到没边的楚家二老,他心中也颇为不忿:“当年她成亲,爹娘恨不得把半个楚家都给她当嫁妆。如今好了,那些嫁妆全便宜了姜家。”
刘氏也有一肚子不满:“以前的事就不说了,我瞧着二老怕是还有意把家产再分给咱们这姑奶奶一份。”
一说到分家产上,夫妻两脸色更差了些。
此时姜夫人也走到了姜言归的马车处,她正准备上马车,身后却有人叫住她:“楚婉萍?”
姜夫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,她回头一看,站在不远处的可不是姜尚书。
想起一双儿女的境遇,她悲恨交加,恨不能上前给他一耳光,但到底是有几分理智在,知道一家人这是在出城的要紧关头。姜夫人没应声,装作不认识他,直接上了马车。
姜夫人的态度看得姜尚书眉头一皱。
而且……楚家被禁军看管,她如何出现在此地?
这些马车都是要出城的。
姜尚书眼皮动了动,他在朝堂浸淫多年,很快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,楚家触怒圣颜,皇帝收拾他们只是迟早的事,如今趁乱离开京城才是上策。
他虽不知楚家是如何出府的,但自己独子还在他们手中,皇帝对付楚家时,只要姜言归还在楚家,那么他姜家也得跟着遭殃。
一时间他心中竟有几分庆幸,还好今日跟林太傅约在了城门口这边的茶楼,不然楚家整一出金蝉脱壳,他怕是还得被蒙在鼓里。
姜尚书抬脚上前,乔装的护卫很快拦下了他,姜尚书身边的常随跟那护卫剑拔弩张。
酒楼上的暗哨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很快给了下面的人示意。
姜尚书乃三品大员,封朔派去接应的人自然认得,也正是因此,才不敢贸然在大街上动手。
姜尚书身边也带着几个练家子,若是打起来,引来了城门口的守卫,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了。
接应的头目上前跟姜尚书交涉:“姜大人,您跟楚家好歹亲家一场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姜尚书看了这人一眼,面生,虎目威严。不知这人是楚家笼络到的,还是楚家搭上哪位大人物的线。
他负手道:“劳烦给楚家老爷传个话,今日只要把犬子留下,姜某人就当从未见过这几辆马车。”
姜家和楚家的家务事,旁人也没法插手。
接应的头目很快给了一旁的护卫一个眼神,护卫连忙跑向楚家二老乘坐的那辆马车。
片刻后,楚老太爷拄着拐杖从马车上下来,显然这些日子的变故,让他后背佝偻了些,穿着便衣更显出几分憔悴。到了姜尚书跟前,楚老太爷开口道:“敬安啊。”
姜尚书拱手道:“岳父大人。”
楚老太爷摆摆手:“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岳父,我楚家自问待你不薄,当年你升迁户部,是三郎前前后后为你打点。不求你看在跟萍儿夫妻十余载的情分上,单看三郎当年那份恩情,你今日就让我楚家一家老小出城去吧。”
这话不是指责,却胜似指责。
姜尚书身姿笔挺,忽略他蓄起的长髯,他似乎还是但年那个走马看遍长安花的俊秀状元郎。
只不过在官场几经沉浮,那一双眼里也多了几分旁人看不穿的老辣,姜尚书道:
“楚老爷,同是一家之主,你当知晓这肩上的单子有多重。楚家祖籍在淮安,根基不在京城,大难临头,一家老小尚且还能逃难去。我姜家百年根基都在京城,犬子若是随你们出了城,回头那把砍头刀悬在我姜家头上时,谁又肯开个恩饶我姜氏满门?”
姜家原是前朝旧臣,已经过了最兴盛的时候,在家族衰弱之际,正逢政变,姜家是最先变节的那一批旧臣,也正是因此,姜尚书到现在都还一直受人诟病。
楚老太爷知道今日不交出姜言归,他们是没法出城了。
前方拥堵的马车在慢慢往前挪,很快就是城门口了,耽误不得。
他狠了狠心,吩咐一旁的护卫两句,那护卫往姜夫人所在的马车跑去。
楚老太爷这才对姜尚书道:“你与小女既成怨偶,这桩亲事便就此作罢吧,你写一封和离书与她。”
姜尚书没有即刻应声,缓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:“可。”
*
姜夫人自从上车后就心神不宁,一直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说话:“言归啊,咱们一定能到西州的……”
姜言归发现母亲的异常,但猜不出是何故,腿上的伤还一阵一阵抽痛着,他虚弱开口:“母亲,怎么了?是大舅不肯给钱买药么?没事的,儿子不疼。”
姜夫人心疼抱住儿子:“我命苦的儿啊,娘从前不该造那么多孽,老天爷怎全都报在你和你姐姐身上来了!娘悔啊……”
姜夫人正哭着,车窗被轻轻敲了两下,楚家的护卫道:“姑奶奶,姜尚书要表少爷下车。”
姜夫人把姜言归抱得更紧了些,神色有些癫狂地道:“谁都不许把我儿子带走!我儿子得跟在我一块!”
姜言归终于明白姜夫人为何回来后会心神不宁了,姜尚书发现了他们!
一时间他也是心神俱震。
姜夫人态度强硬,护卫没法,只得转告给了楚老太爷。
楚老太爷亲自走到马车边上,苦言劝道:“萍儿,言归是姜家独子,他留在京城,姜家不会苛待他的。”
姜夫人抱着姜言归不撒手,哭道:“爹,言归就是我的命根子,言归若是走不了,那我也不走了!”
这会儿功夫,坐在后面马车里的楚大爷和楚二爷也知晓姜尚书过来讨要独子。
楚大爷夫妇怕出事,也跟着下车过来看看,正好听到姜夫人说这句。
眼瞧着前边的马车越来越少,马上就要轮到他们出城了,楚大爷心急如焚,几乎是立即低吼道:
“出嫁从夫,你本就是姜家妇!你回你的姜家去便是!真当是楚家欠了你的?再耽搁下去,咱们所有人都出不了城,言归回了姜家依然当他的少爷,咱们若是走不了,这一家老小都等着上断头台吗?你从小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,到现在都还要拉着所有人陪你死!你有儿女,我跟二弟就没有儿女了?楚婉萍,旁人的死活你不顾,你至少为爹娘想一想!”
姜夫人被楚大爷骂得哑口无言,却还是不肯下马车,只一味地哭。
楚大爷说的这些她都知道,可若是把儿子一个人丢下,她狠不下这个心!
给姜言归买药的护卫赶了回来,刘氏眼尖看到了,趁着楚大爷骂人的功夫,她避开楚老太爷,让那名护卫把药给了自己。
她和楚大爷是夫妻,护卫完成了任务也没多心,刘氏讨药,他就给了。
马车里,姜言归眼底也全是泪,他用力掰开姜夫人的手:“母亲,我回姜家去,您跟外祖父他们一起出城。”
他扭过头对楚老太爷道:“外祖父,我回去。”
楚老爷含着泪背过身,颤声吩咐一旁的侍卫:“楚忠,你把少爷抱出来。”
一名穿短褐的黄脸大汉,进马车把姜言归强行抱出了马车,姜夫人死死不肯松手,几乎是拉着姜言归的衣角一起跌出马车的。
她哭得肝肠寸断:“言归……我儿……为娘跟你一起留下!”
姜言归也是满脸泪痕,他哽咽着摇头:“母亲,您去西州!阿姐还在那边等您,您去好好照顾阿姐!我在京城什么都不缺,阿姐在西州就只能盼着娘你过去了!”
一边是儿子,一边是女儿,姜夫人整颗心都快碎了,她一面哭一面捶打自己的胸口:“老天爷啊,我造的孽就报应到我一个人身上来吧,别这么折磨我的孩子们啊……”
姜尚书远远看着这一幕,眼底仿佛也是有几分悲悯的,但很快就被掩去。
楚家的护卫抱着姜言归下马车后,姜尚书身边的随从就接过了姜言归。
姜尚书看着这个眉眼精致的半大少年,突然惊觉,自己似乎从未好好看过他,以至于突然看到这张脸,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陌生。
他吩咐下去:“外边风雪大,带少爷进马车。”
姜言归跟姜夫人分别时还哭得像个孩子,现在脸却绷得紧紧的,说不出的冷硬,在姜尚书说出这话后,他几乎是立即反驳:“我就在外面。”
姜尚书看了儿子一眼。
姜言归并没有跟他对视,只望着楚家越行越远的马车:“我要看着母亲出城。”
马上就要过城门了,姜夫人连掀开车帘再看他一眼都不能,姜言归死死咬着牙,没让眼泪掉出来。
姜尚书没再说话,算是默许了。
他也望着楚家渐行渐远的马车,眼底似乎藏了些什么,但无人能看清,或许连他自己都看不清。
远处忽而马蹄声如雷动,沿街所有人都朝长街尽头望去。
一队禁军驾马疾驰而来,一路撞翻了不知多少货摊行人。
“陛下有令!捉拿户部尚书姜敬安!”
为首的禁军在马背上大喝,声音被寒风卷着穿到城门这头来,尖锐刺耳。
姜尚书面色微变,他身边的随从全都大惊失色。
此刻楚家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城门,姜言归被带走后,姜夫人情绪波动太大,楚老夫人便让她上了他们的马车,一路都在宽慰女儿。
姜夫人猛然听见一禁军要捉拿姜尚书,肝胆俱颤,挣脱楚老夫人的手,跌跌撞撞往外去:“姜敬安犯事了,我儿言归怎么办!我要去把言归带回来!”
姜夫人脚下不稳,几乎是摔下马车去的,幸好马车行驶得不快,她摔下去也没受什么伤。
然而这动静却让城门处的守卫警惕了起来,用长矛指着她:“什么人!”
姜夫人压根不管拿长矛指着自己的守卫,爬起来又往城内跑去,马车里的楚家人心跳都险些骤停。
守卫要用长矛扎姜夫人的腿,跟在车旁的楚家护卫立马放倒那名守卫。
守卫头子见此,厉声喝道:“拦下这些马车!”
驾着楚家二老那辆马车的车夫也是护卫乔装的,他大喝一声:“老爷夫人坐稳咯!”
狠狠一甩马鞭,驾着马车疾驰出城,两侧的城门守卫想用长矛杀马,都被其余乔装的护卫拦下。
马车出了城,楚老夫人才敢从车窗处探出头,含泪喊一声:“萍儿!”
此时的姜夫人正不管不顾往姜尚书一行人那边跑去,城门下的异常惊动了城楼上的守军,披甲的守将站在城楼上指挥:“关城门!”
楼下的守卫刚被楚家护卫和封朔的人放倒,城楼上又跟捅了蚂蚁窝似的涌下来一片卫兵。
两拨人厮杀成一片,楚大爷夫妇还没能出城,他们坐在马车里,听着外边的厮杀声,吓得手脚冰凉。
时不时有刀剑砍到车壁上,楚大爷和刘氏这辈子就没经历过这样的事,胆都快给吓破了。
刘氏泪流满面,破口大骂:“讨债鬼!你们楚家出了个讨债鬼!要拉着一家子人跟她陪葬!楚婉萍这个丧门星!她最好是死在这儿!”
她气急,把护卫买给姜言归的药也直接从车窗处扔了出去。
封朔的人和楚家护卫人少,但胜在个个武艺高强,城门这边一时半会儿僵持不下,楚家的车夫全是护卫,个个都是胆大的,没被这情形下到,趁着混战的功夫,狂甩马鞭赶着马车出城去。
城门处乱着,城内姜尚书身边的常随、暗卫也纷纷现身,跟禁军杀成一片。
禁军头目大喝:“姜敬安,你还想造反不成?”
姜尚书神色已经平静,腰背挺得笔直,依旧一身三品大员的气度:“姜某人不知犯了何罪。”
禁军头目冷笑:“到了陛下跟前,你自晓得!”
“老爷,您和少爷快上车出城!”姜尚书身边的常随催促道。
趁乱出城的确是个好法子。
可他一走,留在京城的所有姜家旁支怕是得替他受天子的雷霆之怒。
到了他这个位置,凡事就不能只顾自己了,身后是大小旁支的几百口人命。
姜尚书沉默着没有做声,正好看到姜夫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:“我儿——”
姜夫人满脸泪痕:“言归别怕,娘来接你了……”
姜言归眼里的泪亦是夺眶而出:“母亲!”
姜尚书望着这一幕,闭了闭眼,吩咐抱着姜言归的那名亲信:“也罢,你护着少爷随楚家去吧。”
亲信红了眼:“老爷!”
姜尚书沉声道:“快去!”
亲信一狠心,抱着姜言归转身往城门处去。
姜夫人见他抱着姜言归来跟自己汇合,也是大喜,然而喜后,心中却又涌上一股悲意。
她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姜尚书一眼,大雪如絮,他缁色的锦衣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,他也望着这边,隔着飞雪,眼神看不真切。
这个人啊,明明已经变了模样,却又还似她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。
只这一眼,便成永别,却是她的永别。
利箭刺入胸膛的刹那,姜夫人不觉得疼,只是心口那里凉得过分。
抱着姜言归的那名姜家亲信也中了箭,踉跄着倒地。
姜言归在撕心裂肺大喊着什么,但那一瞬间姜夫人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,她看着那支穿透了自己胸膛的箭,以及染红了大片衣襟的血,眼角滑下泪来。
她终是……到不了西州了。
城门口处赶来一名楚家护卫,姜夫人用尽了力气,指了指随着姜家亲信一同跌倒在地的姜言归,吃力道:“带……他……走……”
姜夫人已经中箭,回天无望,楚家护卫抱起姜言归就往城门处奔去。
姜言归趴在护卫肩头,双目血红,字字泣血般哭喊着:“母亲——”
姜夫人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,终踉跄着倒在了雪地里,溅起的雪末落在身上似乎一点也不冷,恍惚间她只是十五岁那年在雪地里贪玩跌了一跤。
“楚婉萍!”
有谁在叫她,恍惚间这嗓音里竟也是有几分难过的。
但她已睁不开眼了,这辈子,从儿时到当姑娘,到嫁人,到为人母,所有的记忆都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。
好似一场大梦,她已分不清哪是现实,哪是梦境。
她也不想分清了,且睡过去吧……
盛京的这个冬天,可真冷。
***
西州。
姜言意正在做早膳,砂锅里的香菇鸡肉粥已经熬得又香又浓,她一边拿碗盛粥一边喊在院外扫雪的秋葵:“秋葵,吃饭了。”
秋葵很快蹬蹬蹬跑进屋。
姜言意把盛好粥的碗递给她,“再给我递个碗。”
秋葵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碗递过去。
交接的时候,她放手太早,姜言意没接住,“哐当”一声,如意纹瓷釉的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
姜言意皱了皱眉,秋葵则有些无措:“对不起,花花,我以为你已经拿稳了。”
“没事,碎碎平安。”姜言意蹲下身去准备把盘子的碎片捡起来,指尖却被碎瓷扎出一个大口子,瞬间溢出了殷红的血珠,其中一滴落在白瓷碎片上,触目惊心。
老一辈都说大清早摔碎东西不吉利,姜言意虽不迷信这些,可心头还是莫名地不安。
楚昌平回京已经好几天了,封朔去了西州大营后就没了消息,她担心京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又担心封朔的伤。
只盼着这不是什么预兆才好。
忧心忡忡又过了四五日,新买的宅子姜言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,终于等来了楚昌平接楚家人抵达西州的消息。
楚昌平的亲信一过来传话,她扔下店里的事务,带上事先买好的礼品,匆匆赶去了新宅。
路上她问赶车的亲信姜夫人和姜言归如何了,亲信一时间似乎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,只道:“表小姐您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姜言意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不妙来。
等到了新宅,她一进院子就正好碰见从前厅出来的楚昌平,比起去京城前,楚昌平似乎清减了不少,两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,两鬓有了明显的白发。
“舅舅。”姜言意唤他。
“哎。”楚昌平应了声,又道:“你外祖母和大舅他们都在里面,进去看看他们吧。”
姜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,问:“舅舅,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?”
楚昌平摇摇头,却没忍住红了眼眶,他说:“你娘,没了。”
姜言意大脑有一瞬间空白,好一会儿才缓过来。
她有原身的记忆,但还没来得及跟姜夫人建立起感情羁绊。
论悲伤,她跟姜夫人还面都没见过,谈不上有多悲伤。可心口还是闷得慌,这是属于这具身体听到至亲离世本能的反应。
她问:“怎么没的?”
楚昌平抬眼望了望天,深吸一口气道:“出城时遇上了姜敬安,他要带走言归,不知怎的惊动了禁军,禁军要捉拿他,你娘为了回去救言归,死在了禁军箭下。”
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,“想哭就在这里哭吧,进屋后就别哭了,这一路你外祖母眼泪就没停过,昏厥了好几次,她年纪大了,伤心不得了。”
姜言意点点头,楚昌平离去后,她一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,才抬脚进屋。
她脚步声轻,进去又刚好站在玄关处,屋子里一时间竟没人发现她。
楚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,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,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伺候她用药,周围还围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。
姜言意认得那妇人就是楚大爷的发妻刘氏,旁边的三个姑娘,面相跟刘氏肖似的两个便是大房的姑娘,瞧着年纪小些的那个是二房的。
“母亲,您再喝一口吧,不吃东西怎么成?”刘氏温声劝慰。
楚老夫人扭过脸,眼角又滑下泪来:“我吃不下,我跟我那可怜的萍儿一道去了算了。”
坐在一旁的楚大爷一听她这样说,不免动怒:“母亲,您可别提她了!从小到大,她给家里惹的祸端还不够吗?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惯着她,她至于为人母了还行事没个分寸?教出的儿女也是一个比一个能闯祸!咱们举家灰头土脸迁到西州这来!是拜谁所赐您别忘了!出城时她疯疯癫癫的,这一大家子人也险些在那里送命!”
“你……逆子!”楚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。
楚大爷发作完就怒气冲冲往外走,在玄关处撞见姜言意,脚步顿了顿,一句话没说,越过她便出去了。
也是这时,屋子的人才发现姜言意站在那里。
刘氏正帮楚老夫人顺心口,瞧见姜言意,神色有些尴尬,但很快就笑开:“阿意来了,你别听你大舅胡说,他平日里就是个浑人。”
楚老夫人一听姜言意在,忙抬眼往这边看来,看见姜言意时,瞬间又哭成了个泪人:“阿意,快到外祖母这里来。”
姜言意上前,楚老夫人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,“你娘命苦啊,她心心念念盼着来见你,结果还是没见着……”
刘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,劝道:“母亲,快别哭了,您哭了一路,再哭下去眼睛得坏了。”
姜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,但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绪所感染,她是真的觉得心里难过,眼眶渐渐有些湿润:“外祖母。”
她一哭,楚老夫人反倒慌了:“阿意不哭,阿意还有外祖母,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姐弟两,除非是外祖母两脚一蹬也随你母亲去了。”
一旁的刘氏听楚老夫人这般说,眼中闪过一抹不快。
她见楚老夫人没再落泪,便把手上的羹汤递给姜言意:“母亲不肯吃东西,你好生劝她吃些吧。”
姜言意点头:“我省得。”
刘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姜言意单独说话,她道:“母亲,儿媳就先下去了,有什么事,您差人叫我一声。”
楚老夫人似乎还在气头上,没有搭理她。
刘氏神色一僵,她走后,她的两个女儿和楚二爷的独女楚嘉宝便也跟着出去,只不过楚嘉宝似乎对姜言意敌意颇大,走前还恨恨瞪了她一眼。
姜言意察觉到了,但没做声。
等房间里只剩祖孙二人,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泪水涟涟:“姜敬安他就不是个东西!他若不拦着,你母亲缘何到不了西州?”
“我悔啊,当年怎么就眼瞎,给萍儿挑中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,苦了她一辈子!”
“外祖母,莫要再想这些了,母亲也不愿看您难过的。”姜言意深吸一口气掩下心中那阵涩意,舀了一勺汤喂给楚老夫人:“您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,我和言归都还指望着您长命百岁。”
楚老夫人用绢帕掩了掩眼角拭泪:“吃,怎么不吃,我还得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姐弟二人。我是想起萍丫头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样……”
姜言意连哄带骗,可算是让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汤,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,早就疲乏不堪了,但还是拉着姜言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,姜言意哄老人家睡着了才离开。
走出院子时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白发人送黑发人,人间大悲莫过于此。
路过原本给姜夫人准备的院子时,瞧见里面空荡荡的,姜言意心中涩意更重。
想起那个还未正式见面的弟弟,她去了隔壁院子。
姜言归腿不能下地,他坐在床上,两眼空空望着前方,肤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,精致的眉眼间死气沉沉。
屋子里伺候的是从京城楚家跟过来的护卫,这一路上约莫是一直伺候姜言归的,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,端茶倒水时发出的声音都极其微小。
姜言意进门时,护卫唤了声“表小姐”,就躬身退下了。
姜言意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,看着躺在床上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,心中颇不是滋味:“言归。”
姜言归眼珠这才动了动,他看过来,双目黑漆漆的,却半分神采没有:“阿姐。”
姜言意握住了他的手:“我在。”
“我们没有娘了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,又快又急。
姜言意俯身抱住了这个半大少年:“别哭,娘一直都在的,她在天上。”
姜言归一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睛里不断滑落水泽:“该死的人是我,我一个废人,什么都做不了……该死的明明是我啊……”
逼近的禁军,铺天盖地的箭雨,那具中箭倒地的冰冷尸体,震天的杀吼,逐渐合上的城门……那天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数个晚上折磨他的噩梦。
姜言归痛苦闭上眼,浑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如果他不是个废人就好了,这样母亲就不会为了回去救他,死在禁军手上!
他喃喃道:“该死的人是我……该死的人是我啊……”
他这副癫狂失神的样子看得姜言意又心疼又难过,狠心给了他一巴掌。
姜言归脸被打得偏向一边。
姜言意道:“你给我好好活着!活出个人样来!你死了有什么用?能把母亲换回来吗?还是能让杀死母亲的人抵命?”
“阿姐,我好恨!好恨!”姜言归终于崩溃大哭起来,拳头捏得死死的,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。
他真的好恨呐!
姜言意看着他撕心裂肺大哭,她自己眼角也沁出泪来,她抬手抹去,望了望天道:“恨就得更加好好活着啊,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,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就越高兴。活着,该报的仇才有机会报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她不知,就是她今日这话,让眼前的少年在将来用尽诡计,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。
***
离开楚家新宅后,姜言意没有急着回店里。
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,她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漫无目的走着。
路过一户关紧店门的人家檐下的时候,她突然不想走了,就在人家店门口的台阶处坐下下来,双手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手臂上,望着漫天飞雪出神。
“你想冻病么?”
姜言意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,被人一把拉起来裹进一个温暖怀抱的时候,闻到熟悉的皂角味,她突然鼻头发酸,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泪。
封朔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,他轻抚她后背,沉默片刻后道:“对不起。”
他一收到消息,就知大事不妙,从西州大营赶了过来。
没能把楚家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接来西州,是他的人失职。
面对他的道歉,姜言意摇头,眼泪却没停下来。
这些眼泪里,有多少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情绪,又有多少是属于她的悲伤,她分不清。
她哭得直抽噎,封朔眉头皱得更紧了些。
“别哭。”他不会安慰人,风雪浸骨寒,这句不像安慰的话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温柔。
他活了二十余载,到今天才知道,原来看一个人哭,心口真的会疼。